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定场(九)③

第九章 谁共午瓯茶③

  束季珩躬身行礼,姿态十分恭敬。

  “义父教导,束清山庄庄主首要的是保束清山庄上下平安。小弟此举实属无奈,请师兄见谅。”

  “于某能不能见谅,还不是束庄主一道令么?”于慈侧身不受他的礼,脸上神情淡淡的。

  束季珩便直起身子不再说话。

  今日的春风有点冷,吹得人头疼。

  “我住哪里?”许久,于慈问道。

  “飞鸿院。”

  于慈冷笑:“束庄主还真是要把我拘在眼皮子底下。”

  束季珩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退开一步:“我送师兄去歇着。”

  “三步路而已,不劳束庄主费心了。”于慈走到正院门口忽然停下,并不回头,只道:“这是你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逼我替你做事,若再有下次,我会在你胁迫我之前杀了……”

  杀了谁,他没有说。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他到底能杀哪个。

  束季珩躬身长揖。

  太多年,于慈已经太多年不与束季珩过招。久到他甚至忘了,这个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最要紧,知道何种境地要用各种对策去应对、牵制,以用最少的力气来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为少庄主时就觉得此人终会成器,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手无寸铁的自己也会成为他牵制别人的一颗棋子。

  飞鸿院种了十株海棠,此时开得正好,一片红色烘楼照壁。于慈在廊下看了许久,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少年时他总是带着几个师弟去远郊游玩,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回来晚了一起在山庄大门外罚跪,一起被师父打。那时他和二师弟两个大一些的拼力护着那两个小的,最后总是人未曾护住半分,他们两个还被师父多打一顿。现在想想,那竟是他们师兄弟最后在一起胡闹。

  后来威平案发,他是束清山庄历任少庄主里第一个进刑堂受刑的。那里暗不见天日还总是有股血腥味,墙上五花八门的刑具都染了血色,那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用在他身上,昏过去被泼醒,醒来接着打,不知道过去多久,那时刑堂的堂主站在奄奄一息的他面前,深叹一口气。

  “你不认错吗?”

  十八岁的他带着一身血,艰难而坚定地摇头。

  “请堂主转告师父,婴孩无辜。束清山庄是为天子做事,而不是做天子的鹰犬爪牙,不能不加以劝谏,不能主人让咬谁就不分是非地去咬。徒儿并非只为那个孩子,更是为束清山庄,江湖中人既择了庙堂的路,唯有做良臣才能走得远。”

  堂主又叹一口气,让人替他解开了绳索。

  “庄主同意在奏报上为那个孩子求情,但,你的惩罚还没有结束。”

  他跪伏在地上,努力撑起上身,笑了笑,“那便…接着打吧……”

  “并非还要打你。”堂主低头看少年浑身的血污,忽然有些心软,却还是传了话:“你已熬过了二十四时辰。我这刑堂还没见过你这样执拗不回头的人。庄主有令,撤你少庄主之位,降为云北分舵四等巡卫,无令不得提拔不得回京。”

  于慈定定地看着膝下黑色的地砖,一颗泪珠倏然滴落。

  百刑加身不曾落泪,怎么偏这时落泪了?这也太丢人了。

  他抬手擦去,咬着舌尖跪直身子,端端正正地磕下头去。

  “云北四等巡卫于慈……谢庄主饶恕。”

  堂主又叹一口气,轻声道:“庄主并未将你逐出师门。”

  于慈闭了闭眼睛,又磕一个头:“于慈不孝,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往后请师父多加保重。四等巡卫不能面见庄主,此言请堂主代……”

  顿了一下,他俯身继续道:“代属下转达。”

  “我会替你传话。”堂主点头应了,抬手叫了两个人来抬于慈出去,“明日就要启程,今夜好好休养吧。这些伤不会要你的命,但往后数十年阴天下雨浑身疼却是免不了的,云北遥远,又向来多阴少晴,好好保重自身。”

  可是从京城到云北的那条路,真的好长好远。

  于慈收回思绪,抬手摸到脸上两行清泪。

  他自己精通医术,回京调养多年如今也只是不必在阴天闭门卧床。每逢阴雨天,全身每个关节处蚀骨的疼痛都会提醒他以卵击石挑衅权力的后果。

  这么多年,数百个阴天,这教训他刻骨铭心。

  天色渐渐暗了,有人给他送来了晚饭,他没有什么胃口,简单吃了些就起身去了正院。束季珩正坐在廊下看步乘叶和庄晏对剑,看到他来便站起,躬身行了一礼。

  于慈并不理他,靠墙站着看那两个孩子的招式,不出他所料,步乘叶被庄晏压制得全无反抗之力,浑身的力气都用来抵挡庄晏无法预料的出招。不多时,庄晏回身一刺,木剑抵上步乘叶的喉咙。

  很好。

  于慈心想。

  庄晏收起剑,一眼看到那边师父眼神里的赞赏,勾了勾唇角,与步乘叶一同躬身行礼。

  “阿晏没有说谎,能有如此长进的确是日夜苦练,明日起教你新招式。”束季珩夸奖一句,又瞥向步乘叶,语气中满是失望:“你便如此荒废下去吧。”

  步乘叶跪到地上,低头请罪。

  束季珩却亲自倒了杯茶奉给于慈,小声问道:“师兄还气吗?”

  于慈看也不看他,接过那茶盏喝了一口,语气平静:“我本应在云北做低等巡卫一直到死,是你做了庄主才把我叫回京城,允许我离开束清山庄还我自由身。于某自当感念束庄主恩德。”

  “师兄——”束季珩无奈。

  庄晏恰好端了药来,在束季珩身旁低头跪了,“公子,该吃药了。”

  束季珩回头看到那大半碗苦汤,诧异道:“不是药丸吗?”

  庄晏举着托案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觉得煎着喝就很好。”于慈喝一口茶,声音冷淡地继续说:“便去找了姜大夫,让他不必费力气给你制药丸了。”

  束季珩:“……”

  端起来一口气喝完,空碗扔到桌上,当啷一声。

  于慈朝着庄晏扬了扬下巴:“去把你家庄主的茶换成白水,他特地托我为他调理身子,往后少让他喝茶。”

  庄晏抿着一丝笑应是。

  “我以为,”束季珩忍着满口酸苦,咬牙道:“师兄即便怨我,也应当堂堂正正地报仇。”

  “你握着我的软肋,我哪里敢怨你。”于慈喝一口热茶,惬意地闭上眼睛,“你的小徒弟已经跪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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