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蜃楼(十八)④

                            〔六〕

  2009年。

  程桑颢博二,学业繁忙却愉快,读博期间还带了一个相貌气质出众的小师弟,很快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师兄,你明年是不是就毕业了?”

  “是啊。”程桑颢抬头看着远处天际飘着的一朵云,拉着长音说:“明年秋天你在学校里就见不着你亲爱的师兄了,季书小同学。”

  季书笑了一声,仿佛按照黄金比例长出来的五官随着笑意格外柔和。

  程桑颢偏头:“你笑什么?”

  “没有。”感受到他的目光越来越危险,季书止住笑意,说道:“还挺期待的。”

  “嘿……你!”程桑颢抬手按住季书的后颈,笑斥:“没礼貌的小东西!你又嫌我絮叨是不是?”

  “对啊你就是絮叨!”

  季书哈哈笑着,不知怎么反手一撑一转,眨眼间两人就换了位置。

  “没想到吧师兄?”

  “小没良心的你放开我!”

  季书松手,程桑颢颇有些狼狈地直起腰来,两个人笑着闹成一团。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蒙简忽然出现,鬼鬼祟祟地探着脖子:“玩啥呢带我一个?”

  程桑颢吓一跳,缓缓吐出一口气,埋怨道:“人吓人吓死人啊蒙老师。”

  蒙简“嘿”地笑一声,揽住程桑颢的肩一起走。

  “欸,我听说你昨天跟老师吵了一架?”

  程桑颢目不斜视:“师叔连这个都告诉你?”

  “没有。”蒙简一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说道:“我正好在他办公室外边呢,听见了。”

  这话一出程桑颢和季书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蒙老师,您那耳朵真没长什么别的玩意儿吗?”程桑颢问。

  “什么话!”蒙简照着后背啪给他一巴掌。

  “不是啊。”程桑颢表情复杂,说:“隔着门说话,正常人谁能听见!小季你能听见吗?”

  季书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正常人。”

  蒙简啧啧两声,虚指季书:“你也不学好!”

  季书谦虚地摆手一笑。

  “说正事。”蒙简又抬手勾上程桑颢的脖子,问道:“这儿也没外人。我听到你跟老师说,你不打算留校?”

  程桑颢沉默。

  午后的校园安静异常,偶尔能听到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是师叔。”程桑颢缓缓开口,说:“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他就来问了,结果就……吵起来了。”

  蒙简挑起眉梢,“那你去干什么?”

  “我想去参加考试,”程桑颢顿了顿,轻声道:“从政。”

  “什么?”

  “啊?!”

  面对那两人一个比一个震惊的表情,程桑颢轻笑一下。

  “我不喜欢教书,我想要更大的天地。”

  蒙简愣了许久才回神,拍了拍程桑颢的肩,说:“你先别管跟老师吵的那一架了。回家先跟黎先生邬老师吵……谈吧。”

  松明湖面波光粼粼,程桑颢远远望着,牵动嘴角一笑。

  “从政?”黎松则一听就急了,站起来果断地说:“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程桑颢低着头不说话。

  荀准年纪大了不想管这些事,早已上楼去休息。邬毅凌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去扶黎松则。

  “您别着急,坐下说。慢慢商量嘛,别着急。”

  “我还商量什么商量!”黎松则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鼻子斥道:“一个两个我都管不了了是吧!你知道这个家有今天的团圆我付出了多少?我拉这个拽那个,从二十五岁到现在六十七岁,四十二年你们消停过几天?我天天点灯熬油的在这儿撑着,好容易这小崽子明年毕业了,你之前跟我保证了什么?”

  邬毅凌叹气:“师父,这事儿……也得尊重孩子意见。”

  黎松则气急,抬手一巴掌抽过去,“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尊重他的意见!”

  啪一声脆响。

  邬毅凌愣住了。

  从他结婚成家,无论黎松则被气成什么样都没再往他脸上打过一下,竟在今天破了例。

  愣怔间程桑颢已经冲上来了,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颊,挺身挡在他身前。

  “话是我说的,您要打就打我,别动我爸。”程桑颢直视黎松则,字字清晰:“打人不打脸,别过分。”

  “胡说什么呢!”邬毅凌变了脸色,伸手去拉程桑颢,却没能拉动。

  他看着程桑颢一动不动的背影,忽然发觉这个他带回来的儿子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不想教书,也不想去做什么研究。我父母的坟茔还在所桂山上,我的家乡还穷得吃不上饭,而这样的地方却不止所桂山一个——这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从大山里走出来,我比大部分人知道什么才能改变大山上的生活。”程桑颢冷脸看着被他气到脸色铁青的黎松则,说道:“您从小长在城市里,一天庄稼地都没下过,您见过人间疾苦是什么吗?您没有!您只会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写写东西,坐在家里喊喊口号。”

  “我的家乡没有火车,没有高速公路,高叔叔资助我的时候、我爸妈当年接我的时候,都是从那条又窄又陡的盘山路上去的,上去他们看到的是什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并不怎么丰收的庄稼,城里的狗都不住的破土房,暗不见光的屋子里那一群群衣不蔽体的孩子。”

  “您能想象那种生活吗?您以为能改变这些的是什么?您的论文吗?是经济、交通、教育、医疗,是产业发展带来的就业机会,是可以一代代延续下去的致富方式!”

  “我爸妈带我走出来了,我过上好日子了,我就应该乐享其成,穿着西装大衣在大城市里人模人样地生活?”程桑颢往前一步,咬着后槽牙,看着黎松则的眼睛一字一顿:“过这种生活,我晚上睡不着觉!”

  “你以为那么简单吗!”黎松则回视着他,丝毫不让:“你知道那条路有多难走?你知道那里的水有多深?随着你权力不断扩大,有数不清的人来巴结你,把你捧上云端飘飘然然,你还能时刻记得你的初心?那些想都不敢想的诱惑实实在在摆在你眼前,你能每一次都坚守原则吗?一步错步步错,你让家里这一大群人怎么办?”

  程桑颢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问:“所以这些年您不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没有底线?”

  黎松则撇开目光,脸色变了几变。

  “不是。”

  那你跳什么跳。

  程桑颢下意识在心里没大没小地道。

  “我跟命抗争了一辈子,即便付出很多代价,可我也赢了。”黎松则侧身对着他,无数种苦涩漫上舌根,缓缓地说:“但在你这里,我始终赢不了命,一次都赢不了。每当我觉得我做到了,所有事情都会立刻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去,这让我很慌。十四年了,我并不是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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