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蜃楼(七)③

(七)高程 醒 〔如果线〕③

  高安摸了摸他的头,叹息道:“还记得来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程桑颢低头回忆了每一段对话,筛出答案,点头,“您说让我看看跟我一样出身的人可以有怎样的生活。”

  “看到了?”高安问。

  “唔…”程桑颢犹豫一瞬,退后跪正,“我答应过您以后所有的心思都不瞒您。”

  这话说的实在隐晦,高安挑了挑眉。

  “我不认为黎先生跟我出身一样。”程桑颢继续道:“黎先生几个月大就被荀公收养,即便是战乱年代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至少和同年代的人相比是这样。在那个年代,黎先生的出身和经历已经是一种幸运。”

  其实这番话并不在高安的意料之外,师生六载,父子交心,他如今太清楚这个孩子是个什么心思。

  诚然,不意外不是不生气。他站起来,一脚踹过去,稳准狠。

  “你敢叫出声来试试。”他俯视着跌坐在地的程桑颢,冷声道:“没大没小,我就这么教你的?”

  程桑颢摇头,爬起来跪好,“是您说不能瞒着您…”

  “不能瞒着我,否则我拾掇到你后悔有脑子编谎话。”高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心思不正,我会拾掇到你明白自己不该有这个心思。”

  程桑颢闭了闭眼,喉结上下一动,轻声应道:“是,我记住了。”

  “对你有两天好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高安冷哼一声,问:“几点了?”

  “七点二十五。”

  高安出了客房,几分钟后又回来,不大温柔地踹他腿侧,“起来,出去走走。”

  “有些道理你心里不认同,没关系。我打到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然后再慢慢给你讲道理。”

  江边的风轻柔,高安轻轻给程桑颢拢了拢外套,又说:“我也很想先把道理慢慢教你,但你太犟了,负重前行这些年给你的性格里留下的刻痕太重,教你的过程太漫长,我不允许你在这个过程中又去犯错误。所以…”

  “您揍我。”程桑颢打断,抬起头看高安,明亮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愧疚,“罚Ã跪面壁、打板Ã子、抽Ã皮Ã带、扇Ã耳Ã光,都可以。老Ã子揍儿子天经地义,您如果对我不满意,怎么打都行。”

  高安的手一顿,捏了捏他的脖颈,“怎么今天这么豁得出去?”

  程桑颢抿一下嘴,道:“我不该连累您。您低估了我这句话的认真程度。”

  高安没有说什么,只又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

  往前再走了几十米,高安停下,扶着江边的栏杆看泛起微波的水面,缓缓道:“你以为我说的人是黎先生?”

  程桑颢在他身后站着,又思考两秒仍然没有思路,便道:“青珵的条件我知道,必然不会是他。邬伯伯这些年一直专心学术与教书育人,对黎先生格外敬爱,对青珵也像对自己家小孩,如果不是小康家庭或者书香门第出身,不会有那样纯粹的心。”

  “书香门第,小康家庭…”高安笑了笑,“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你拉出门来说这些?”

  程桑颢惊讶地看向高安。

  “他比你可苦多了。”高安看着江对面的灯火,微微息,“这些话本来不该说给你知道,连我自己也并不应该知道,是偶然听到的。如今你是我的孩子,听完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许再对别人提,也不准跟你邬伯伯说半个字。”

  程桑颢低头,“是。”

  高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那个格外令人悲悯的故事。

  “他是海边的人,一个很小的渔村,临海但一点都不发达,家里就两艘破船,两张破网。很小的时候父亲家暴母亲,五六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没过四个月,父亲娶了另一个人进门,带了一个跟他一样大的男孩。父亲常年出海捕鱼谋生,他…就成了那个家里的仆人。”

  高安低头,苦笑,“很俗套的后妈剧情,真就发生在他身上。要做很多家务,还要跪在地上爬给后妈的儿子当马骑,要挨很多打,吃不饱穿不暖。村里有个一起玩大的小姑娘偶尔拿省下来的零钱和口粮接济他,就那么长大。好在他父亲偶尔会回家,后妈没办法不让他读书,恢复高考后考上了J市师大。”

  “通知书来的第三天,后妈的儿子开三轮车撞残了一个人。他晚上去收院子里的衣服的时候,听到后妈跟父亲商量,说家里有个远亲在相关部门工作,可以疏通一下让你邬伯伯去替那个孩子进看守所待个一年半载就能捞出来,让那个孩子去上大学,用他的名字。”

  “俗套的电视剧,对吧?”高安看着程桑颢,摇了摇头,“可现实生活是最狗血的编剧。那个年代,刚恢复高考,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实在太多了,同一个家门里的孩子,操作起来难度又降低不少。”

  “他当然害怕,抱着通知书连夜跑出来了,怕惊动别人,连鞋都没敢穿。攒的那点零钱刚好能买一张到他们省城的车票,不认识路,没有钱,浑身脏兮兮的没有人理,光着脚在省城马路边坐着,抱着那张通知书一动不动两天两夜。”

  “那个时候他们省城有一场学术会议,有一天中午吃完饭之后师叔去逛老书店,在马路边捡到了快要失去意识的他。”

  “本以为是个普通的小乞丐,但是师叔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到了他怀里露出的…通知书上的校徽。”

  程桑颢低下头,艰涩地道:“我以为…他那样纯粹潇洒的学者,家境很好。”

  “你以为结束了?”高安又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师叔把他带回家,一个多月,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鞋,喂胖了三斤,一身的伤刚养好一半,开学前一周,不知他那后妈怎么找到他的。”

  “站在师叔院子外边,哭天喊地,说他没有良心,说养大他多不容易,说师叔拐卖孩子,说要报警把师叔抓起来。”

  “这…”程桑颢瞪了瞪眼睛,“这种事我只在别人家里见过。”

  高安牵着嘴角想要笑一笑,但并不成功。

  “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万念俱灰都打算回去认命了,师叔取了三千块钱给那个女人,说这些钱算他这些年的伙食费,以后这孩子归我。那时候猪肉八毛钱一斤,消费还以分为主,作为重点大学重点学科的知名教授,师叔一个月工资是三百块钱,减去日常支出三千块钱他要攒多久才能攒出来你可以自己算。”

  “没什么闹的,那三千块钱拿回去私了赔人家医药费还能剩不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他大二那年遇到一个来J市打工的同乡才知道,那个接济他的女孩…也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承诺长大要娶的女孩,在他高考完跑出来没多久,因为家里要拿她给哥哥换媳妇,喝农药自杀了。”

  “他知道的时候差点崩溃。”

  “所以…邬伯伯到现在都是一个人。”程桑颢说。

  高安点点头,“他的人生啊,前二十五年除了师叔和那个女孩没有一丝光亮。他并没有告诉师叔,所以后来因为结婚成家的事师叔打过他很多次,直到那次差点打没半条命他才说了原委。”

  “就是这样长大的人啊…你虽然也是年幼当家,但好在你父母疼爱你。你看到了,他没有半分怨怼,反而比谁都积极潇洒。”

  “桑颢啊。”高安叹息,“这世上有很多苦难,很多不平,有的是比你更艰难的人,别把自己圈在痛苦里。”

  程桑颢默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孩子,人生远比你想的广阔。”高安转身,把他揽进怀里,轻声道:“试着相信我,我会是你往后几十年的依靠,我保证我会永远保护你、疼惜你。不要总是自己去硬着头皮闯,慢慢试着相信我,好不好?”

  江边大桥车流不断,那些鸣笛声变得很远很远。这里只有他,只有他敬爱的人,只有搂着他的温暖怀抱。

  半晌,程桑颢卸下一身的力气,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高安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脊背。

  “以前…对不起。”程桑颢从高安怀里挣出来,退后深深鞠躬,“以前、如今及以后,谢谢爸。”

  

评论(81)

热度(1137)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