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初长成(九)④

(九)荀翁黎 1957年 ④

  黎松则抽了抽鼻子,抬起胳膊用袖子蹭眼泪,又不吭声了。翁勤元在旁边看得实在着急——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不会看眼色,没看见老师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么!难不成真被赶出去就高兴了?

  “你赶紧说啊!”翁勤元焦急,自从幼时进了这个家门就再没有弯过的脊梁头一次折下来——他佝偻着半跪在黎松则身侧,揪着黎松则一条胳膊低声劝解:“老师都应了你了,只要你说实话就好。没有什么结果能比你扛着不说更严重,说不定…说不定只是你觉得事情大,其实挨两板子就过去了。快点儿说,说啊……”

  黎松则又抹眼泪,抬起眼睛看荀准阴沉的脸,声音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我说实话,您可以不赶我走吗?”

  “只要你乖乖说实话,就有余地。”荀准看他,忍着心疼,“说不说?”

  黎松则凝眉思索一会儿,抿了抿嘴,点头。

  “你俩,别跪了。整一晚上还没跪够?像什么样子。”荀准拖过来把椅子坐下,抬手,“起来说话。”

  翁勤元先爬起来缓了缓,又伸手把黎松则扶起来,知道他腿软,让他靠住自己借力站着。偷偷看了眼荀准,借着老师喝水的空档在黎松则耳边低语。

  “你老老实实说,天塌下来我陪你扛,你出不了这家门。”

  黎松则歪头看了他师兄一眼,哭红了的眼睛里又漫上一层水雾。

  翁勤元轻轻叹了口气,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戳他师弟的腰催促。

  “我,出去…”黎松则咬了下嘴唇,闭着眼心一横,道:“我去项厂村了。”

  这话出来,荀准和翁勤元同时松了一口气。

  荀准连脸色都缓和了许多,又问:“怎么了?”

  第一句话说出口,剩下的也就不难解释。

  “一个多月前,我放学被一个人拦住了,他问我姓什么,在哪里长大。他说,”黎松则顿了顿,抬头瞄了老师一眼,“他说他是我表姨父。”

  荀准眉心一跳,朝他招手,“你过来。”

  黎松则下意识往前迈,腿一软差点儿扑到地上,最后几乎是翁勤元生把他抬过去的。

  “你们俩呀…”荀准一手一个按着坐下,摇头,“就是俩祖宗,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黎松则满脑子都是自己那没交代完的事,低头搓着手,主动续上:“他说一见我就觉得是故人,因为我和我…爹,长得有九分像。他说,那年村子遭难,可巧儿他那天天没亮就上城里去买布,晚上住在朋友家里,第二天又听街上人说了这事,没敢回去。等他过了几天回了家,村里已经什么人都不剩了。”

  荀准听得心里刺刺的疼,抬手替他擦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叹息道:“那年我路过的时候,没有一丝人气儿。要不是在你家门口被石头绊倒多留意了些,还真听不到你那小猫似的哭声。”

  黎松则想咧嘴笑一笑,但心事太重,终究是不大成功。

  “我去项厂村也不是为别的。他说了,我能安安稳稳长大读书,全是老师的恩德,让我跟在老师身边好好孝顺您。只是…没过多久,有一天晚上,我梦里见了两个人,也不知怎么,就觉得那是我亲爹妈。在梦里他们跟我说这么些年了,一直是无牌无位的孤魂野鬼,问我能不能回家去找找,看有什么东西给他们立个衣冠冢。”又一停顿,黎松则硬撑着椅子跌跌撞撞地跪在老师腿边,“我不是要拿我爹妈的事来招您烦,您这一天本来就多少事儿呢……我知道是老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我没断奶的那大半年时间里,每天都是您冒着风险把我送到别人家,说尽了好话,用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和粮食求人家喂我几口奶。我……”

  荀准早就心疼得湿了眼眶,看他又落下泪连句话都说不全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连忙伸手拽进怀里,还像小时候那样揉脑袋安慰。

  “不哭了,不哭了啊。不是都过来了么?何况我既选择把你抱回来自己养,便定然有养你的能力,哪有你想的那么艰难,没事了。”

  黎松则埋着头抽噎,低声道:“我没别的心思。我就是觉着,人都没了,还在乎梦不梦真不真的做什么。若是真有神灵鬼怪,我这么做了能让他们好过一些,也算谢他们给我这条命。我真没想别的,也不是要跟我那姨父去过着,更不是不念您的养育之恩,我都听您的,您…您别赶我走。”

  “怎么就觉得我会因为这个赶你呢。”荀准慨叹,“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真真假假没那么重要,主要还是心里挂念,有所寄托。这些年我一直想给你父母立个牌位,但实在是不知道你父母名讳。小满,你该早告诉我的。”  

  黎松则照旧拿荀准肩膀上的布料蹭眼泪,擦完了也不起来,窝在老师肩头上问,“您真不赶我吗?”

  “怎么会为这个赶你呢。”荀准轻拍他的脊背,“我们小满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老师觉得欣慰。”

  黎松则浑身的劲儿在这一句话之后就卸了下来,半大的小伙子软软地在老师怀里趴着,任凭怎么拽也不下来。最后还是荀准没法,半拖半抱地把人搬到床上躺着,又撵羊一样把翁勤元同样赶上床。

  “折腾一夜不睡都不困么,先睡觉!”

  心里有了着落,黎松则又活过来了似的,伸着个脖子接话茬:“我们老实跪着来着,没折腾。”

  荀准狠狠瞪他一眼。

  又问:“你就纯是为这个事,不是韦先生说的那什么逆反期?”

  黎松则好奇:“什么叫逆反期?”

  翁勤元已经充分理解了这个词,当即淡声冷语的给他解释:“就是成心跟长辈反着来,让你往东你要往西,让你打狗你非得砸鸡。”

  “我疯了啊?”黎松则只是听着浑身就冒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否认一句,却看着老师和师兄都是一脸认真,瞬间慌了神。扶着床头想站起来又借不上力,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只一个劲儿地冲着荀准重复:“我没有啊老师,我没有。”

  “没有就好,有也没事,都正常。”荀准又把他按回被子里,掖好了被角,“睡会儿吧祖宗,早饭都耽搁了。”

  “我,您…”黎松则实在紧张,支支吾吾半天,总算想起个办法来,撑起身子看老师:“您先打我一顿吧。”

  荀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摇了摇头,没有动手。

  等黎松则一觉睡醒,床上就剩他一个人,膝盖上似乎是上了药,没有之前那么疼。老师捧着本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守着他。

  “老师…”他撑着床坐起来,往前蹭了蹭,靠上老师的胳膊,“您还生气吗?”

  荀准放下书,看了他两眼,往脑袋上狠狠一戳,“再敢半夜不回家你自己看着。”

  “不敢了。”黎松则往前,索性把老师的手臂抱在怀里,低头,“不敢让老师担心生气了,再敢有下次您直接打断我的腿。”

  荀准哼一声,“说的倒挺好,哪回不是板子还没上身就嚎得地动山摇的。”

  “再敢有下次绝对不嚎了,要不您就把我嘴堵上打。”

  荀准这回不说话了,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怀里的孩子。

  “还有这次,”黎松则从老师怀里挣出来,垂着头,脸颊通红,“您怎么打都行,我一句饶不敢讨。”

  荀准敛眉看他,越看越觉得欣慰。十五年前抱回来那么小一个奶娃娃,一天一天看着长大,到现在也高高大大的,又俊朗又端正,若是让亲生父母看到,不知道要有多开心。

  于是伸手摸了摸头发,“不打了,为着你父母的事,老师不生气。只不过…你师兄可是气的不轻,你刚睡着他就回屋睡了,说什么也不肯跟你躺一个床上,说是气得胸口疼——也不知多大岁数就能胸口疼。”

  黎松则头皮一紧,怯怯地看老师:“我哥又要打我啊?”

  “怎么又愿意叫哥了?”荀准戳着他脑袋取笑:“不是最近半年天天一口一个师兄叫着么?”

  “这…有什么区别?”黎松则眨眨眼,很有些茫然:“我叫师兄他也是我哥,叫哥他也是我师兄,亲兄弟还分这个么。”

  亲兄弟不分这个,但亲兄弟生气算账也是明着来的。

  黎松则拖着两条瘸腿蹭进翁勤元屋里,看到靠在床上同样拥有两条瘸腿的他师兄,心里的紧张更多了两分。

  “师兄。”

  翁勤元淡淡抬眼。

  “谢,谢谢你啊。你又帮我在老师面前说好话,又陪我受罚…”

  “受罚?”翁勤元一笑,坐起来问道:“那是老师罚的还是谁罚的?”

  “都不是…”

  “没人罚怎么能叫受罚?”

  黎松则都快哭了,大家都瘸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玩文字游戏。

  但他仍然记得老师那句“你师兄气的不轻”,也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表露出来,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你陪我反省。”  

  翁勤元又冷哼。

  “老师说怎么发落?”

  “没发落…”黎松则战战兢兢,“老师说,他不生气,不打了。”

  “老师脾气好又宠你,但你也不能仗着家里人包容你就没个分寸。”

  黎松则低头,瘪着嘴称是。

  “还有啊,怕老师赶你也好,逆反期也好,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就这种让老师担心受怕到半夜的破事,一次都不能有。这不是凭着良心做出来的事,知道吗?”

  黎松则的头都快垂到胸口,声音也闷闷的,“知道,不敢了。”

  翁勤元斜了他一眼,扶着桌子站起来,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戒尺。

  “你看看我这屋里哪儿舒服,趴着吧。老师不发落是家长不跟咱们计较,我可实在没法看着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把老师气成那样,三十板子,一下也轻不了。”

  黎松则狠狠打了个哆嗦,却也一个字没多说,掇过来个凳子解了衣服趴下。

  “现在又实诚了。”翁勤元拎着戒尺在他腰上戳了戳,“那床上不比硬凳子舒服么?你再受不住一不小心翻下来或是掉下来,你让我重来还是不重来?”

  黎松则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就这么打吧,掉下来就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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