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场(五)④
第五章 望极天涯路④
南国早春的阳光仍然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滚烫顺着膝盖骨缝往身体里钻,仿佛有万千虫虱噬咬。
仅仅半个时辰,步乘叶脸色通红,汗水从额角滚落。
又过一个时辰,柏进匆匆进来,看看摇摇欲坠的步乘叶,咬牙冲进正厅,撩袍跪了。
“庄主!”
束季珩瞥他一眼,神色平静:“起来。你我之间没有这种礼数。”
柏进并不动,仰头望着束季珩:“那还是个孩子。”
“少庄主不是孩子。”束季珩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我十二岁做少庄主,比他如今的年纪还小一些。柏进,从少庄主到庄主我经历过什么你最清楚。”
闻听此言柏进的心一颤。
他当然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天分再高的少年,走这条路也要受旁人不能受之苦。他见过少时的束季珩一时不慎露了行踪被人追杀,顾不得刚挨过狠打还在发着高烧的身子潜进河里才逃出生天;他见过老庄主站在隐蔽处看着少年落荒奔逃,明明急得双手暴出青筋,却仍然不派人去接应,只说“此时并非走投无路,全看他能不能豁得出,若是此次他都没有自己回来的本事,来日终要死无全尸”。
那时的他就跟在老庄主身后,眼睁睁看着少年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冰冷的河里,老庄主轻笑一声,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天下第一大帮的掌舵者,从来不是普通人。
柏进闭眼重重叹了口气,“当年,我也曾为您数次苦求老庄主。”
“义父不会饶了我。但,所幸他未曾饶过我,这些年我才能时时警醒,安安稳稳走到这一步,天子不疑心,山庄上下兄弟真心辅助。你知道有些寻常的过失在束清山庄未来庄主身上就是要命的过错,一次都不能犯。”束季珩顿了顿,过去亲自扶了他起来,“如同义父不会饶我,今日我也不会饶了小叶,你为他求情是在害他。”
柏进知道束季珩所说绝非夸大其词,犹豫着往门外看了一眼,见那孩子的状况甚至连方才都比不上,不忍地移开目光。
束季珩踱步到窗前,遥遥看着,问道:“我让你为小叶教出一个人,怎么样了?”
提起来柏进面上竟露出浅浅的笑意,“有一个,是我的弟子,名叫柏延沂。三年前沂川城那场饥荒家里人全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孩子吊着一口气。若不是我及时救下,他便被别人扔进锅里煮掉分食了。”
束季珩点点头,“多大了?”
“比少庄主小一岁。”
“都教了些什么?”
“心法内力,轻功剑术。”柏进向前一步,低声道:“只是……年纪尚小不懂事,怕照顾不好少庄主。”
束季珩笑着看他,“怎么,舍不得你的小徒弟?”
柏进不好意思地一笑,点头:“延沂在我身边三年,真让他搬走,心里确实不好受。”
束季珩却并未接话,推开窗朝烈日下的步乘叶冷声呵斥:“跪稳!平地跪着不舒服就去跪瓦片!”
“庄主……”柏进实在不忍,低声道:“跪了两个半时辰了,太阳都快落了,让少庄主起来吧。”
束季珩看看天色,“再让他跪半个时辰。”
柏进叹了口气,又听束季珩说:“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回去送到小叶身边吧,送过去也不耽误你教,你若实在不舍得,让他晚上还回你院子里住也没什么。”
柏进低头称是。
“庄主的心腹,须得你这般,心地坦诚,能为挚友,能做兄弟。燕皑实在太聪明、心思太活络,不能伴庄主左右。”
束季珩语气缓缓,话音刚落,便见院门外多了一个人,跪伏在地朝着步乘叶行礼。
正是燕皑。
“燕哥哥。”步乘叶看到他费力地扯开嘴角笑了笑,嗓音有些嘶哑:“昨夜,你何时离开我房中的?”
燕皑额头贴着石子地,答道:“四更两点。”
步乘叶点点头。
“那是你为我上的药,还是师父为我上的药?”
燕皑沉默片刻,却答非所问:“少主身上有伤受不得这般重罚,我去求庄主饶恕少庄主,我愿代少主受责。”
说罢就要起身,却被步乘叶出言拦住。
“燕哥哥,我方才想明白一件事。”
燕皑不明所以地直起上身,看到少年惨白的脸上挂着的一丝明晃晃的讽意。
滴水未进又带伤在烈日下直跪许久,步乘叶看起来格外虚弱,说话也格外艰难。
他说:“少庄主,也许是做不成庄主的。今日的少庄主会让人失望…会被放逐…会像你一样…跌落尘埃…去做最不起眼的差事。而这个位置,会换人,那些无父无母…无所依靠的可怜孩子被一个…接一个地…换上来,直到换成…最合适的人。”
“少庄主!”
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步乘叶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耳边似乎有人在高喊,可他却听不真切。
天边日薄西山,云朵被染得一片鲜红。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很多人,有人身披漫天晚霞把他打横抱在怀里。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步乘叶闭上眼睛,喃喃地对抱着他的人说:“燕哥哥,我不想做少庄主,我想回家,想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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