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蜃楼(五)

(五)高程 问心〔如果线〕

  程桑颢所在省份的省会是西南地区极发达繁华的城市,傍晚七点夕阳西下,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流如织,满是人间烟火味。

  “这个城市的氛围一直很适合做学术。”高安站在落地窗前,听到有人刷房卡进门便知道是程桑颢从机场送人回来了,并不回头,淡淡说道:“以前每两年在这里都有一场研讨会,但这几年没开。看你工作以后吧,有机会你也该来参加一下。”

  程桑颢走到他身后,低低应了声是。

  高安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去冲个澡,出来罚跪去,墙角都给你挑好了。”

  程桑颢低头咬一下唇角,原地跪下,“我想求您一件事。”

  高安这才回头,垂眸看着他,“说。”

  “我没来过这里,以后可能机会也很少。我…您能带我去吃一顿火锅吗?”程桑颢抬起头,眨眨眼睛看着高安,“挨完打不能吃辣椒,您能不能先带我吃一顿火锅,吃完再打我?”

  高安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看着他。

  程桑颢目光里的希冀一寸寸消失,慢慢低下头,“我去冲澡…”

  “你跪我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也觉得我辱了你的尊严?”高安忽然开口,问的却是别的事。

  程桑颢立刻摇头。

  “你跟我那年十八九岁,这六年间总要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错误主动扒了裤子被我抽板子,是不是也觉得我辱了你的尊严?”

  程桑颢又咬一下唇角,没有摇头,喃喃唤道:“爸…”

  一声冷嗤打断了他。

  “想吃火锅是吧?”

  他点点头。

  高安在沙发上坐下,“正好也没吃晚饭。你先想想这件事应该怎么跟我说,想明白了我再定要不要去。”

  程桑颢低了低头,重复道:“您可不可以先带我吃一顿火锅再打我…”

  “不对。”高安冷声说,“再想。”

  过了几分钟,程桑颢又道:“求爸允许我先去吃火锅…”

  “再想。”

  “求您让我用五十板子换一顿火锅…”

  啪。

  高安抬手一拍桌子,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再想不明白就别吃了。”

  程桑颢微微撇了撇嘴,低声道:“我想吃火锅。”

  这次没有听到斥责,程桑颢偷偷抬头,正对上高安的眼神。

  “吃完回来我还得再冲一次澡。”高安起身,在他头上狠狠一戳,“走了。”

  程桑颢一喜,连忙站起来跟上。

  出了酒店走在街上,闻到街边小摊上的辣油味,高安不禁蹙了蹙眉。

  “我看你在家里也不怎么吃辣的,能吃得了吗?”

  “能。”程桑颢紧跟着他,说道:“我很能吃辣椒,但是在家爸妈不吃,我就也不吃了。”

  高安转头瞥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头发,“刚才罚你的自己记明白。你是我的孩子,在很多事情上有正当的立场资格去提要求,不要总是拿条件跟我交换。”

  程桑颢抿一下嘴,眼睛里闪烁着光亮,“是,记住了。”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高安在一家老店门口站定,“就这儿了。你们省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范老师知道吗?”

  程桑颢脑子飞快转动,问道:“范尧院长?”

  “对。”高安点点头,“以前每次来开会他都得拉着我们几个人来这儿吃一次,别看店不大,味道真不错。”

  程桑颢笑,往前两步推门把高安让进去。

  “吃九宫格?”他问。

  “两个人吃什么九宫格。”

  “那鸳鸯锅?”

  高安看了他一眼,“我也能吃辣,你随便点。”

  程桑颢便不再客气,翻着菜单刷刷点点递给服务员。

  “等一下。”高安叫住服务员,看了程桑颢一眼,道:“再上四瓶啤酒,谢谢。”

  程桑颢呆住,“您跟我喝酒啊?”

  “怎么?”高安低头拆筷子,没什么好气的,“不喝几口酒你这个小子嘴里能有实话?我试试喝了酒能不能听你两句真话。”

  忽然盯了他一眼:“听说那一群人喊你去饭局的时候,你伺候烟酒伺候得挺殷勤啊,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程桑颢面色一僵,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抬起头绽开一个笑,站起身打开一瓶啤酒给高安倒上。

  “好。”他微微咬着嘴里的软肉,笑道:“我今天伺候您。”

  高安向后靠着,抱着肩膀看他。

  “烟我就不用了,不会抽。”他紧紧盯着程桑颢,轻声道:“不像你。”

  程桑颢又是一僵,“我也不会。”

  “你是在我面前不会,自己也没瘾。在有分量的人面前,你会的多着呢。”高安拾起筷子涮了一片毛肚给他夹到碗里,“桑颢,我知道的很多。别以为没有证据就能躲过去。”

  “那您…”程桑颢低了低头,“那您以前怎么没因为这个打我?”

  “你把证据毁得多干净啊。”高安笑,又给他夹了点菜,“难道还打出实话?你是能让我把实话打出来的人?”

  程桑颢艰难地把毛肚咽下去,“我在您面前就是透明的。”

  高安笑了笑,不置可否,“要是换个人带你,不知道要被你玩成什么样。”

  “我不敢。”程桑颢道,举起酒杯朝高安示意,“您待我好我知道,我对您没有二心,无论是老师还是爸。”

  “真心我不怀疑。”高安与他碰杯,喝下一半,看着他道:“但我要的是你这颗心从里到外完完全全明亮干净。”

  省会的温度比山上高了不少,尽管开着空调,吃到最后二人还是汗流不止。

  “南方就这样,晚上也没什么凉气。”吃完了饭走在街上,高安慢慢悠悠地说,“但是气候挺好的,养人。”

  两瓶多啤酒下肚程桑颢是真有点儿头晕,强打着精神嗯了一声。高安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酒气上头,外边温度又高,一进酒店房门程桑颢就趔趄几步坐到床上。

  缓了半天才摆摆手,“真喝多了。”

  高安靠着墙看他,“这点儿量你就敢跟那群人去饭局?我以为你至少得啤酒千杯不醉白酒半斤起步呢。”

  “别…”程桑颢扶着头,又摆了摆手,“我刚来的时候两杯都喝不了,这玩意儿还不是练出来的么?”

  高安哼笑,“真晕了吧?这话都敢跟我说。”

  程桑颢仿佛没听到,闭眼低头坐着。

  “清醒吗?”高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清醒就去墙角跪着,我冲个澡出来再跟你聊。”

  程桑颢仍然没有说话。

  等他洗完澡出来,那小子还那么闭眼弯腰坐着。

  高安两步过去提起耳朵,“听不明白?”

  程桑颢迷离地睁开眼睛,“老师…别,别别…疼老师,疼。”

  高安直接一手拎起衣领把他拖到沙发前,一脚踹跪下。

  “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程桑颢似乎清醒了一点,老老实实跪直身体,“我错了爸。”

  高安坐下,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问道:“那天为什么同意改口叫爸?”

  程桑颢眼神迷离地笑了笑,“您对我好,我一直就把您当长辈,愿意孝敬您。”

  “真心的?”

  点了点头。

  高安向前捏住了他的下巴,“我能进到你的真心里去?”

  程桑颢似乎是愣了一下,良久,摇了摇头,嘟囔道:“那不行。我的心有好多层呢,最里边那层只有我爸妈。”

  “还真是不喝酒就听不到你的实话。”高安笑一声,追问道:“我在哪层?”

  “挨着心往外一层就是。”

  “还有谁在那层?”

  “我师母啊,还有念念。”程桑颢跪不大住,往前挪了挪抱住高安的小腿,上半身趴在高安腿上,“老师,今天又为什么罚我跪啊…怎么这么爱罚跪,什么年代了。”

  高安摸了摸趴在自己身上的脑袋,“为什么罚你自己不清楚?”

  “想不起来。”程桑颢声音闷闷的,又笑了一下,“我又跟谁套近乎让您或者我师兄看见了?套近乎套呗,又不是真干什么了,逢场作戏的社交手段,您老在乎这个干嘛。”

  高安的手一顿,硬是忍着脾气让自己听起来情绪如常,“我听说,你老是讨好他们,在酒局上伺候烟酒,自己还会抽一两根烟?”

  “我不抽怎么办…”程桑颢说,抬起身子,屁股往下一落坐在脚跟上,比划着道:“我能怎么办。我要是生在正经家庭里,我也不为五斗米折腰。换句话,正经家庭的孩子,就比如您吧,五斗米您不折腰,五十斗米您不折腰,五千斗五万斗米,您折不折?”

  高安气得牙痒痒,低斥道:“你占那么多米干什么?你现在用得着那些东西吗你就先占上!你有五万斗米,你有良田千顷,你一天不还是吃三餐?”

  “不行。”程桑颢摇了摇头,“穷怕了。我一天吃三顿饭,但我家里余粮必须得够我吃三个月。谁家还每吃一顿饭先去现买米啊,买不着怎么办?”

  高安气得说不出话,便听那小子自己在那里胡言乱语。

  “良田千顷?良田千顷算个屁!千倾良田我不得自己种啊?旱涝蝗灾霜冻,我经得起哪个?老师,虚的没用,您看这儿了吗?”他伸出手,微微攥拳,“能握住的,真金白银才有用。”

  高安冷笑,“金银?给你一座金山,你敢要?”

  程桑颢不在乎地笑笑,“我倒是梦见过,谁给啊?哦,我想要就有人给啦?我要有这份运气,我怎么没生成太子呢!我还想十四岁擒鳌拜呢我,可我十四干嘛呢?我爹妈都没了!我自己读书种地,自己改我爸生前的棉衣棉裤穿,我他ΛΛ妈ΛΛΛ的自己收二亩玉米拉出去卖呢我他ΛΛΛ妈ΛΛΛ的十四岁!”

  “您十四岁干嘛呢?”他往前凑了凑,抬头看着高安,戚戚一笑,“高老师,高教授,您十四岁上大学啦!A大中文系,历史书上一模一样的文学楼,您在那儿呢!您生来是天之骄子,我是地上的土坷垃,您知道这块土坷垃滚出山沟滚到大城市有多难吗?我悬一悬就得在半路上碎成渣!您现在教育我,要善良,要心存正义,要有气节…”

  他摇头一笑,举起双手拍了拍,“我都给您鼓掌。”

  高安点了点头,“所以,每次我罚你打你,你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程桑颢默了默,摇头,“那也不是。”

  “我分得清好歹,您打我就是嫌我不争气,那您打就是了,我一个孤儿无依无靠的,您把我打死了我正好去见我爹妈,我都得谢谢您。”

  “知道嫌你不争气,就不能争点气改改小毛病吗?”

  程桑颢嗤笑,“改不了啦。您管我本科,管我读研读博,我毕业以后呢?我得为我自己打算。所桂山是个什么德性您今天也看到了,上去这一趟您就晕够呛吧?我出来了,我就必须往高走,我要走到比山还高的地方,我要俯视那座大山。”

  “你毕业之后,”高安呼了口气压下怒火,说道:“你毕业之后我会管你,你是我儿子。”

  “得了吧。”程桑颢笑,撑着地毯盘腿坐下,打出一个酒嗝,“半点血缘都没有,您给我打算干嘛!是,您收养我这事我特别感动,今天您给我爸妈承诺我也特别感动,我以后肯定好好孝顺您跟我师母,我给您养老,我把念念当我亲妹妹,我照顾她一辈子。我说了我对您是真心的,这话永远算数。”

  “程桑颢。”高安倾身向前,问道:“你那颗心就跟洋葱似的,里八层外八层,不累吗?你每天对着那么多人唱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烦吗?天底下这么多活法,不能选一个光明点儿的?”

  “光明…光明…”程桑颢点点头,“我就生在阴暗沟渠里了,怎么光明?道理我比谁都明白。好比说现在您给我个学生,豪门显贵的公子少爷,我也能把他教得温良恭俭让,他有那个资本和后路。我呢?我有什么?我就有个寓意光明的颢字,前头还加个跟丧同音的字。桑颢丧颢,我这辈子注定就没有光明!老师您神通广大,想庇天下寒士,我求求您,一板子给我抽回阴曹地府里,我挑个达官显贵的家庭投胎,下辈子我一定选个光明的活法,好不好?”

  高安抬手一巴掌把他抽倒,实在是忍不住了。

  “程桑颢,你这些真心话里没有一句是对的,有一句格外错误。知道是哪句吗?”高安站起来,俯视着躺在地上的程桑颢,“你那颗心,最里边不是只有你爸妈,最里边只有你自己,你爸妈在的才是挨着心外边那一层!”

  程桑颢闭眼不大在意地笑了笑,“好,那就都往外推一层,里边就我自己,行了吧?”

  “我真是想把你从这楼上扔出去。”高安脸色苍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平日里怎么能演的那么像!我都以为,你每次是真的知错,真的后悔,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学术研究!你怎么演那么像!”

  “面具戴久了,就能变成脸。”程桑颢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低声道:“您眼睛太毒了,所以才能听到这些话。嫌难听不痛快,只能怪您自己太追根问底。早就说了,那是我最后一层遮羞布,非得揭开。早点儿睡吧,明天就好了。”

  高安一阵胸闷,闭眼缓了缓,地上那小子已经响起微弱的鼾声。盯着他看了良久,微叹一口气,俯身抱起来放到床上,亲手给他换了衣服盖上被子。

  “注定没有光明?”他拍了拍程桑颢的脊背,“可是我想给你光明,我想把你拉到阳光下。”

  

  

  【这一章不适合拆成两更,一更发完】

  【你以为拯救程桑颢是那么容易的吗…沧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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