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一酒壶

誓令疏勒出飞泉 不似颍川空使酒

蜃楼(三)②

(三)高程 如果 ②

  巧言善辩如程桑颢,在这一刻竟然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只在疼痛间隙低声重复:“我不知道…我不知情…真的没告诉我。”

  他苍白的重复没有起到作用,身后的板子还在不停地砸下来,一次重过一次。

  他从直挺挺地跪着到双臂抵墙弯下腰,到不可控制地扭ζ动躲避。

  高安暂停,看他渐渐停下挣ζ扎,抬手又是极其狠厉的一下。

  “跪好了!”

  程桑颢哆哆嗦嗦地掰直身体,牙齿战战,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老师…不知不罪啊…”

  火上浇油一般,再砸上身的板子让程桑颢差点当场咬舌,紧皱着眉毛咽下已经呼出一半的疼,识时务地跪正。

  “别生气,老师…”他分外艰难地说,“我做错了,都是我的错,您打,别生气。”

  “你认错,不就是因为我生气了打得疼了?”高安哼一声,忍下火气,戒尺在他身上敲了敲,“转过来。”

  程桑颢缓了一口气,扶着墙慢慢挪过去,眼神低垂落在老师的膝盖上,一言不发。

  高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向来阳光的孩子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狼狈,刘海被汗湿了趴在额头上,眼眶红着,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开口,仍旧是冷冷的声音:“委屈你了?”

  程桑颢默了一秒,抬头觑着老师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高安怔了怔,然后一笑——活活被气笑了,从桌子后面把椅子拖过来坐下,戒尺杵在程桑颢眼前的地上。

  “说吧,怎么委屈你了。”

  程桑颢犹豫一瞬,还是说道:“我不是跟您喊冤,也不是闹脾气。我自问,这次真没我什么事。以前因为我惯于逢迎讨好别人,您打我罚我,我心甘情愿。我知道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是我的性格问题。如果这次还是我主动招惹的,您打死我都活该。可是…我没有啊,他来打招呼我也不能不理,给我讲政策我也不能不听,但我没有做什么意向性的回应,怎么…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啊?”

  高安听完了他的理由,沉默了许久,久到程桑颢以为老师不会再理他的时候才听到回应。

  “程桑颢,你真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

  程桑颢一个激灵,低头俯身,两条手臂直直地撑着地板,十分乖顺的姿态。

  “你可以编出一个借口来骗我,但你怎么可以拿这个理由去骗你自己?你可以说这次不是你主动,但你怎么能忽略掉,正是你从前一次一次的主动才有这次人家竟然想要保媒拉纤的结果?你自己说的这些,你扪心自问,竟然真的信吗?”高安低头看着他,怒其不争。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程桑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我缺你吃穿了还是限制你求学了,你要去爬别人家的竿子,就不怕到百尺竿头掉下来摔到吗!你以为他给你保媒拉纤是什么好事?那是裹着糖衣的毒药!程桑颢,真要任由你自己欺心诳己地下去,真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你让我怎么跟你早逝的父母交代?你告诉我怎么交代?”

  高安伸手,看似温柔地揉了揉面前低垂的脑袋,说道:“你要我百年后去告诉他们,真不好意思,交到我手上的儿子我既没有教好也没有照顾好。是不是?”

  这话沉重,程桑颢惶惶摇头,“是我的错。”

  “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高安收回手,肃了神色,“跪直,不要为了让别人消气就扔掉骨气。”

  程桑颢依言跪直身体,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老师。

  “您说的对。”他说,又抿了抿嘴唇,继续道:“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我已经被自己欺瞒惯了。可能是因为从前,不看人脸色、不卑躬屈膝讨好别人就没有饭吃活不下去。可能是因为,穷日子过多了,对现在的生活总觉得不真实,想为自己谋求更多东西才有安全感。可是我没有想走错路,老师,真的没有想。”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微微笑了笑,“不瞒您说,那天他们聊起一则新闻,男的家暴,妻子家里出了十几个表兄弟去上门打架。我忽然就想,我可不能离您远了,将来要是有人敢欺负念念,我还得提着棍子去给我妹出头呢。”

  高安也是一笑。

  “老师,您信我。”程桑颢抬头看着老师,“我真的没有想走错路。我也不想带着一身肮脏去见我爸妈,我也想改我的毛病,但中毒太久拔毒太难,您给我时间,可以吗?”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两个人的思绪都飘到很远的地方。

  程桑颢想起父母在世的时候家乡的稻田,夜晚天穹上闪闪的碎星,还有蹦蹦跳跳奔向炊烟的小男孩;也想起父母突然过世,他一个人守着两间空荡荡的土房,屋子里再也没有一丝热气;继而想起村里一个关系很远的亲戚招呼他去家里吃面,被那家的叔叔冷嘲热讽,两个弟弟偷偷往他碗里拌锅底灰。

  不知不觉眼泪盈了满眶,他紧紧闭上眼睛。

  “过往太苦了,老师。”他喃喃地说,“我害怕。”

  高安亦停止了思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了。”

  一顿皮开肉绽的狠打之后,程桑颢也没想明白老师那句“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师母出差回家,晚饭之后老师和师母在主卧长谈,第二天早饭后把他叫到书房。

  程桑颢从没有在书房里见过这副场景——圆几旁的两个沙发上,分别坐着眉眼温润的老师和浅笑温柔的师母,格外正式庄重。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桑颢。”高安道,“你怕我给你的安全感只有这几年,你怕走出学校之后还是从前那样两间房一个人的孤苦生活,你怕你没有遮风挡雨的港湾。”

  程桑颢咬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我跟你师母商量过了。正式的手续如果你需要,我们就去办。如果不需要,我们以后也定然不会反悔。”

  这话不清不楚,程桑颢疑惑地蹙了蹙眉,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手续啊?”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一直知道。在我和你师母心里,一直觉得不必在乎这些虚礼,实质是一样的,并且年龄差说大也没有大到那个地步。但既然你会因为没有依靠而害怕,会慌不择路不由自主,那就至少让你明白你有所依靠。”高安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又转向程桑颢,说道:“先改个口吧。”

  程桑颢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师,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师母。

  半晌,向前两步直挺挺跪下,俯身磕头:“爸!”

  转动方向,又磕一个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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